「真实」古琴座谈广陵不散

  日期:2005年9月17日   地点: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   李祥霆(以下简称李):中央音乐学院教授   何作如(以下简称何):香港福建社团联会永远名誉会长   余少华(…

「真实」古琴座谈广陵不散

  日期:2005年9月17日

  地点: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

  李祥霆(以下简称李):中央音乐学院教授

  何作如(以下简称何):香港福建社团联会永远名誉会长

  余少华(以下简称余):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副教授

  刘楚华(以下简称刘):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教授

  苏思棣(以下简称苏):香港著名古琴家

  谢俊仁(以下简称谢):香港著名古琴家

  郑培凯(以下简称郑):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主任

  罗明辉(以下简称罗):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导师

  郑: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举办这次座谈,主要是因为我们正在编一部书,这部书是探讨联合国口述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。这部书分为几个部分,第一部分是联合国发布的一个公约,是有关理论、政策的;另一部分是关于昆曲的,因为昆曲在2001年荣列人类口述与非物质文化遗产。2003年是古琴,2005年11月就会公布第三批。关于昆曲这部分,我们访问了昆曲六大院团的所有负责人,还有一些讨论文章。至于古琴呢,我们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座谈,所以我们今天要谈谈。我们在讨论昆曲的问题时发现,跟内行谈特别有收获,因为学者闭门造车并不是恰当的做法。今天这个机会非常难得,我们特别邀请大家前来讨论,讨论过程中最好有不同的意见,因为像古琴这样绵延三四千年的音乐传统,我们在21世纪重新体会、重新认识时,一定会有不同的意见。今天我们特别邀得李祥霆先生,李先生现在弹的是唐朝的琴,这跟你平常弹一张明朝的琴,或者一张当代的琴,有什么大的不同?

  李:唐朝琴是非常珍贵难得的。这张琴是何作如先生所藏,有“至德丙申(公元756年)九霄环佩”字样,更难得的地方是声音好。古人有好多词来形容好琴的声音,我们每个弹琴的人都可以说出来,如:苍古圆润、雄浑松透、苍润恬静,等等。何先生这张唐琴,松透、圆润、苍古之外,还有雄奇,或者说是雄浑的特点,有非常深厚的盛唐气度。就好像你在读高适、岑参的边塞诗,像李白的浪漫、杜甫的历史眼光,合起来有一种雄伟的气度。弹《流水》和《广陵散》这种曲子,它就能充分表现出那种力度、气势。大家估计,全世界的唐朝琴不会超过20张,我弹过其中10张,只有6张是声音好的,而只有何先生的琴有一种雄伟气度,这是特别难得的。另外,这张琴是唐朝中期皇家的东西,因为它是如同瓷器中的官窑制造的,所以做工与造型都特别好。从历史意义的角度来看,这张琴也是非同凡响的,因为它有明确的年代,就在琴身之内。有明确“至德丙申”年代的唐琴只有三张,我弹过一张;有一张琴底有一条较长的裂纹,而且声音不好,另外一张还没有人弹过,还不能断定声音好不好。

  郑:你刚刚提到这张琴有两方面很有意思:其一是作为一件乐器,这张琴本身质地好,古琴艺术各种各样的特性,它都能够发挥;其二是它是一张唐朝的琴,有它的历史感、文化感。

  琴不一定越古越好

  李:这张琴有1249年的历史。

  郑:容我这个外行问一个问题,唐朝以后的琴,如清代的,一直到现代的琴,它没有那种历史感,可是质地有没有唐朝琴那样好呢?还是时间的缘故,一张琴的质地会越来越好呢?

  李:宋琴、明琴在造型造工上都能达到这种上等精美的水平,现代人造琴,在声音方面,有80%能超过明朝的琴。明朝琴留到现在的大约有上千张,80%声音不好。1957年我跟查老学琴时,他的院子南面的书房内挂了20多张琴,都是没有上弦的。后来,他拿出了很多弦出来,对我说:“你把这些弦,全都给我上来听,我从来没听过这些琴到底怎样。”上了弦以后一听,没有一张声音过得去,那些都是明朝琴。但是,在造型做工方面,按照我的印象来说,那些明朝琴多数还是可以的,应该是木质和做工都有问题。我认识一个做小提琴的,他说小提琴造好了以后先拿出来看,有毛病的,有一点不细致的地方的都不要,根本就不听,没有毛病的再听声音。宋琴我也见过很多,声音很普通的,不好的也有,外行琴也不少。再说,我提到那六张唐琴,没有一千多年时间,它出不了那种声音,那就是因为年代,木头老化的缘故。

  余:对于古琴,我是外行的,但是小提琴我就懂一点点。刚才,我们吃饭的时候就说过那些古琴放在博物馆里头便没有用,因为琴一定要拉、要弹,不断地给它震动,才能让它习惯那种声音,这是很重要的。琴越老越好,那是很有意思的。但是,我就不太了解造工和木头怎样影响琴的质量,有些小提琴看起来很破烂,但声音还是好的。

  李:你说的这种破烂,是外表破烂,但它原来选用的木头是好木头。而且,还有一个现象,就是同一批木料,同一时间造,造了六把琴,六把都不一样,有时候水平差别很大。小提琴就是这样的,我问造小提琴的朋友,他们就是这样说的,古琴也是如此。因为木头不可能像金属一样由人工造成,但是西方的号,金属造成的,也是每个都不一样,长笛亦然,一点点的差别,声音就有影响。所以一张琴要全面的好,是非常难得的。所以这张唐琴一方面是天然的变化,木头的老化。还有就是断纹,这是很好看的断纹,是蛇腹断,非常有气度的,琴的断纹在二三百年以后才开始出现。而且,这张唐琴的蛇腹断之间,还有非常细密的小纹,这个我估计要一千年以后才有,一般的琴我没看到过这种纹,极细的纹。

  郑:我们刚刚谈到一个问题,就是乐器本身有一些特质,一个音乐家可以把它弹奏出来。你刚才说唐琴的质地很好,且有历史的积累,那么,比如说你演奏,或者是其他人弹奏的时候,是不是应该尽量把这张琴各种各样的特性都表现出来,还是要保持个人的风格呢?

  李:古琴历史久远,留下来的曲子很丰富,什么内容、风格都有,好的乐器能把所有风格都表现出来。就好像墨分五彩,最淡可以是留白,可以是水,最浓可以是焦墨。如果没有焦墨、没有淡墨,只有中间颜色的绝不是最佳的。从乐器的使用角度来讲,乐器的音色越丰富越好,它最大的声音跟最小的声音的差别越阔越好,不然只有中间,表现就不佳。当然,如果只是弹淡雅的曲子,就不需要那样(雄浑)的部分。但是如果要弹各种各样的曲子,需要雄伟、强劲的时候出不来,那就麻烦了。

  余:我没有听过老的古琴,所以这次是个很难得的机会,让我开开眼界,听听唐琴是什么一回事。我在拉胡琴时感觉到,古琴跟其他乐器真的很不一样。我们所拉的胡琴从来没有一个是古老的,连清代的都没有。所以,刚才吃饭时李老师说,古琴跟其他中国乐器一样,这点我不同意,像二胡、琵琶,怎能跟古琴比呢?历史传统方面就差太远了。曲目也是,古琴的曲目是最丰富的。此外,从文化传统的角度来说,在中国的传统里面,古琴一定是站在最高的位置。虽然我是拉胡琴的,可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。

  谢:我想问李老师一个问题,你弹这张唐琴的时候,觉得应该用丝弦还是用钢弦呢?

  李:我们比古人幸运,因为这张“九霄环佩”已经经过了1249年的积累,流传下来的曲子我们都可以听到。关于用丝弦还是用钢丝尼龙弦的问题,这张唐琴如果换上丝弦,那肯定是另外一种韵味。但是,为什么换上钢丝尼龙弦后我没有再换成丝弦呢?因为钢丝尼龙弦在这张琴上出现一种特殊现象,和一般的琴用钢丝尼龙弦时不一样,它不那么亮,有的地方听不出是钢丝尼龙弦。面对钢丝尼龙弦的脆和亮,我们在演奏上要加以适当的控制。钢丝尼龙弦在表现力上比丝弦强,但不要让它太强,“太”就是过了:需要力度强劲的更强,需要余音长的更长。我们知道,好琴余音要长,钢丝尼龙弦比丝弦余音长。好的丝弦,要承受好的力度和发出好的音量。管(平湖)先生的丝弦是加号的,比一般弦粗,就是为了表现《流水》、《广陵散》这样的曲子。

  钢丝尼龙弦的产生,是因为丝弦有很多问题。首先是摩擦噪音很明显,录音以后更明显。我从开始学琴,到吴先生改革琴弦,我都没有感觉到这是一种问题。对于喜欢琴的人,尤其入迷的人,根本感觉不到这是一种问题,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必要。有人问我为什么。我告诉他们,这种动作(走音)在演奏过程中,是有节奏性的。中国古代很多成语都是真理,所谓“嗜痂之癖”,就是说有人专门爱吃疔、疮上面结的痂,把不好的变成好的,喜欢的还有“海畔逐臭夫”,我觉得那应该是狐臭,人家有狐臭,但就有人喜欢这个味道,就跟着跑。这是一种习惯,但这种习惯只有少数人有。有人说,古琴“难学易忘不中听”。当初我喜欢古琴,给查老写信,查老接受我跟他学琴的时候,就有人这么跟我说,古琴现在没有人弹了,“难学易忘不中听”,当时我就不明白。“文革”以后,上音乐史课,老师放管先生的《流水》,同学听了满堂大笑(不接受这种摩擦弦的声音),当时老师心中很不是滋味。还有一个例子,大约上世纪70年代末,钢丝尼龙弦已经用上了。我一个很好的朋友的丈夫对我说他听过古琴(在收音机中):“古琴太古老、太凄凉了,好像是在哭。”他还学作抽泣声,他把(走音的)摩擦声当作哭了。这种现象是许多不喜欢古琴的人最接受不了的。

  还有,七弦特别容易断。过去卖古琴弦的,七弦都有备用的,我还要多买一条备用。有时弹弹,“嘣”的就断了。七弦很细,再细可能不易断,但却就不能弹了。丝弦很容易断,天气一潮闷,松了就不行了。还有,如果二弦断了,得要解开三、四弦才能上二弦。因为很多原因,吴先生从1958年开始作过很多试验,试过很多种弦。到1960年,有尼龙以后,才有钢丝尼龙弦。到了1966年,因为“文革”,试验停止了。“文革”后期,吴先生又继续试验。后来,上海音乐学院造的钢丝尼龙弦是最好的。什么叫最好?它声音接近丝弦,光滑,余音长,声音充分。如果作为一种自我爱好,弹一些内向、抒情的曲子用丝弦还没有关系,但如果弹雄伟、激昂慷慨的曲子,没有音量怎么行?就像有气无力地念豪放派的词,怎么受得了。它(钢丝尼龙弦)还没有做成丝弦那样,有些不足。如果有人能把丝弦造成(钢丝尼龙弦)那样好用,我马上换。(用钢丝尼龙弦)这是一种不得已。但是,它(钢丝尼龙弦)已经可以了,可以很好地表现古琴艺术了。

  郑:谈谈文化传承的问题。作为口述与非物质遗产,古琴是一个承载器,这个器的变化对整个传统会产生怎样的变化呢?

  余:刚才李老师提及琴弦在国内的发展脉络,讲得非常清晰。我想说两件不同的,跟这个课题可能没关系的事情。首先,在1996、1997年前后,我们很幸运,好像是因为中日建交一百年,日本教育部要做些事情,搞一些中日交流。他们复原了所谓唐代的乐器,还开了一个讲座。他们的看法跟李老师说的很不一样,他们强调所谓的杂音(noise),是音乐的一部分。但是,他们所复原的乐器不成功,因为他们用的木头不对,所以造出来的声音不好,虽然手工很好,但不能视为中国的东西。

  演奏古代作品是否应用同时代形制的乐器?

  第二件事情就是我在海外学西方音乐时,知道他们的发展很快,现代化与科技都发展得很好,尤其吹管乐器很发达。但是在音乐学院里,他们的处理方法跟现在的管弦乐团是不一样的。他们经常强调演奏中古时代、文艺复兴时代的音乐时,要用所谓authentic instruments,即当年式样的乐器。从今天的角度来说,是所谓落后的东西,那些乐器的弦容易断,声音也控制得不好。现在的管弦乐团都用钢弦,从音响的角度来看是最好的弦,从交响乐的角度,要让听众在大音乐厅里能听得到,这应该是19世纪到20世纪时发展出来的。用当时的乐器、当时的设计来演奏,有时候吹出来、拉出来,声音都不准,音准不对。这方面以小提琴作例子就很清楚,它们有Baroque violin,是用当时的羊肠弦(Gutstring),非今日的金属弦。对西方来说,音乐肯定是需要发展的,但是,它们是新旧并存的。老的东西保留原来的样子,虽然文化生态环境已经不一样了,但是他们非常尊重原来的形态及物料。声音也很重要,就是用那个时代的乐器来演奏那个时代的乐曲,非常讲究。这种角度大概1960年代至今,大概已经流行了半个世纪。

  中国从20世纪开始,一直往物质发明发展,向单线进化方向来发展。其实我不反对乐器改革,但是为什么要改,这个问题很重要。如果是比较老的乐器,其实没有必要改,因为它服务的是老乐曲,没有必要在一个大的音乐厅里演奏,不需要响得很厉害。还有一个例子我要提出来,就是中乐团,他们要交响化,那乐器当然要响,在专业乐团里的乐器;是不会用传统丝弦的。但是,前几年他们搞过一个“寻找他乡的琵琶”音乐会,日本琵琶用丝弦,中国琵琶用钢弦或尼龙包钢弦。事后乐师们告诉我:“钢弦不够响亮,反而用原来的丝弦更有力、更响。”他们搞了这么多年尼龙包钢,觉得很惊讶。所以,我们要改良,应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改,把制作工艺及乐器质素提高。所以,刚才李老师说,如果丝弦能提高到钢弦的水平,他就会用丝弦,我也在盼望这一天,应该是向这个方向发展的。

  郑:你刚刚提到,西方也是到了1960年才重新有一个醒悟,换句话说,西方差不多发展了150年的主流都是单线的。它发展到一个程度以后,当主流已经蔚为巨流、蔚为海洋时,就有一些人意识到历史发展可以有不同的方向。比如说现在的演奏,主要是面对大多数人的,他就不会用不响的弦。所以,我想,中国的传统乐器会不会也正在面临这种问题呢?

  李:人类历史的发展是一种不知不觉的变化,有意识的变化就是揠苗助长,多数都不行。刚才提到西方乐器,它为什么会变?那是因为社会需要。现在为什么想回归?少数人的口味。其实一直都只有少数人在搞,按学术观念来看,它绝对需要存在。但是,如果这种社会文化基础已经不存在,不变就会灭绝了。为什么在中国,箜篌会灭绝、会失传?瑟会失传?失传的乐器很多种,主要原因就是它不适合社会需要。古琴如果继续不变,那一定要灭绝。如果现在我们还弹得平平淡淡,就没有人听得出你表现的是什么,只知道你是古老、高尚。然后,下次就不用听了。个人爱好一定存在,比如说现在留辫子的也有,缠小脚的也有,古代为什么好几百年都喜欢?那是因为它美啊。我们不觉得美,但古人觉得美。它是一种自然的社会发展需要,比如说西方的羽键琴变成古钢琴,古钢琴变成现代的钢琴,它是一种社会需要。如果你不变,人们不来听你的。而且,用现代钢琴演奏古代巴赫的作品,你不会觉得它不是巴赫,我用现代的乐器弹古代的曲子,也没有人说它不是古代的曲子。另外,像白居易也说过:“自弄还自罢,亦不要人听。”如果是这样的话,你爱怎样做都行。但是,古琴在古代流传,我在写《唐代古琴演奏美学及音乐思想研究》,发现在唐代社会普遍存在古琴的活动和需要,他们告别时弹琴、升官时弹琴、饮酒时弹琴、有事没事也弹琴、一个人时弹琴、很多人听时也弹琴。为什么唐代以后,弹古琴的人越来越少,其实不是听琴的人越来越少,是弹琴的人越来越少。

  唐朝是古琴发展的高峰,古琴到明清还在发展。明朝出版了很多琴谱,从谱子中我们看出它在细致深化了。例如《神奇秘谱》里的《潇湘水云》只有十段,很简短。到了《大还阁琴谱》就变成十一段,这和后来十八段的就差不多了。它是自然而然的发展过程。古人的发展是为了什么?不是仅仅简简单单就可以了。比如说《流水》产生了七十二滚拂,到现在才有人反对,五六十年代的时候还认为是了不起的艺术结晶,那时的人都弹七十二滚拂。这是艺术的积累,人们的精神需要。所以像西方的小提琴、羊肠弦也好,现在也有人在搞,但是你演出的时候,听众等于看了一次博物馆,那根本不适合更广的社会需要。

  余:我可能要解释一下,以拉胡琴为例,我拉某些乐曲时肯定要用钢弦,不可能用丝弦;某些曲则肯定要用丝弦。那么,在西方,其实不是少数人在用古乐器的,他们的观念非常清晰,不同时期的乐器,如刚才提到的古钢琴,西方一个比较好的音乐系,肯定需要古钢琴,就是很贵都要买。除了这个以外,如古键琴(Harpsichard),你听Moznrt Opera时,没有人会用钢琴,用钢琴就破坏了演奏的。这是风格的问题,而不是少数多数的问题。如古钢琴的声音太小,很多人听不见,可是它还有用。那跟恰当的风格关系密切,出来的声音不符合音乐的风格的话,人家就不来听了,这是专业水平的问题。

  李:你说的可能还是少数人,学院里的人,你看那些音乐会,有多少是用钢琴的,多少是用古钢琴的。

  余:在专业的歌剧团及古乐团时,若奏18世纪或以前的作品,是没有人用钢琴的,用钢琴就弄出大笑话了。

  郑:我认为李老师说的是一般现象,余教授说的是专业演出吧。不过,这牵涉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向题,假如我们强调的是乐器的变化,那么,我们讨论传承关系,由唐朝到现在,它的传承有没有变呢?

  李:历史是不能禁止的,除非你把它弄死了,造标本、造木乃伊。它在自然地变。

  历史在流动,如何看承传?

  郑:自然地变,当然是历史发展的现象。可是,研究音乐的人也希望出现一个多元化的情况,他们要找回到历史上去。我读书的时候有位老师Arthur Wright是专门研究唐朝的,他的朋友是剑桥大学的Laurence Picken。我的老师过世后,Picken根据自己对唐朝音乐的理解,开了一个音乐追悼会。当然,那是他的个人理解,是他研究了一生之后对唐乐的解读与阐释。那个演奏会让我觉得非常特别,他解释唐朝音乐的节奏,基本材料来自日本宫廷雅乐,但他跟日本人雅乐节奏与速度的观念简直是天差地别。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,要恢复唐朝的盛世之音,令我感到耳目一新,可是我没法判断他的阐释与演奏是对还是错。你们觉得重新恢复就等于继承传统,还是只是个人对于传统的一种解释?

  李:实际上,这是一种人类社会进步的自然流动、自然选择。你刚才提及的那些工作,永远有人感兴趣,因为从美学的观点来说是需要的。到底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?那时乐器的制作方法、那时的琴弦、演奏风格、作品是怎么样的?这是必要的,不但是学术需要,也是艺术的需要,但只是一部分人的需要和喜欢。如果把世界著名的交响乐团都换成这种乐器,是不可能的,中国乐器也是一样。比如现在琵琶用的弦,不如日本丝弦好。如果中国也做出适合中国琵琶的丝弦,肯定他们也会换。这个也是1958年才开始产生的,这是音乐表现的需要。其实,弹《十面埋伏》这种曲子,用钢弦比丝弦来得劲。观众听了这种《十面埋伏》,没有觉得不是《十面埋伏》,这不影响它的内容、风格、精神面貌,艺术也不影响。当然,它是有点变化,就好像水墨画,后来着色了,浅绛、青绿、金碧都可以,但那还是山水画。有人认为水墨才是正宗中国文人的传统山水画,有人持这种观点,比如说四王都是水墨,不是水墨就不对。这可以说是人的一种美学观念或者欣赏口味。古琴换了这种弦后,是不是弹《流水》就不对了?第一次听古琴,就觉得这不像古曲吗?不会的。听古曲,顶多是声音有变化,有时代的区别,但不是决定性的。就好像我用这个弹古曲,有人还是不接受,为什么?因为有些人就是不喜欢古代文化,不能接受古代文化,这是一种类型。但是,钢丝尼龙弦的产生是社会自然发展的需要,如果我们现在用的是丝弦,指甲就会像被锉一样,一下就锉个沟,“咯吱咯吱”的声音比以前的丝弦还要大。

  苏:我们有些经验,就是丝弦要做一些处理,比钢弦要花多一点工夫去料理。

  李:那种处理,不是一般人会的。现在你们丝弦的做法,其实是不对的。比如五、六、七弦丝股太细太多,在弦上差不多成了横丝,当然很剌手指,一至四弦缠弦的外皮丝也不压扁些,噪音又大,又特别磨手。

  郑:这就牵涉到整个文化传承了,因为音乐的传承是口述的、非物质的,是一代传一代的。那么,从唐朝到宋朝、到明朝、到清朝、到现在的各个不同时代中,文学有文献,但是,音乐没有录音。诸位,我想问问大家,你们怎么看这个传承?因为一千年以来,或者再早开始就是需要人传人的。其实,口述与非物质传承,就是口传心授的,你们怎么看待口传心授的问题呢?

  刘:刚才谈论了很多音乐里物质的部分,其实,音乐本身是非物质的、它有口传心授的部分,这是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的一部分,人们在诠释上可以有无限的争论。这牵涉到文化思维方式的问题,比方说,唐代人的精神需要跟我们现代人的精神需要有什么不同吗?我们现在的需要是钢弦和宏伟的曲子,可是在唐代,一般人也只爱听宏伟的曲子吗?这是唐代人自己的看法,还是现在人所理解的唐代人?唐代的文化水平很高,整个社会的精神品位也高。我们不能不承认当代的文化,尤其是因为传统文化地位低落,社会艺术品位也正在堕落,因此,古琴就没有人懂了。正由于口传文化这一部分难于保持,所以郑教授有这么一番用心来安排这次座谈。我们一进来就讨论丝弦、钢弦的问题,以致一直未能进入“文化传承”的主题,很可惜。我们明白李教授的口味,因为他要面对消费群众,群众不喜欢就不可能再弹丝弦的曲子,这是肯定的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可是,古琴艺术的传承关键仍在社会的文化教育,我认为演奏者既需要尊重群众、服务群众,也要教育群众、提升他们的品位,这是两方面的角色。我们喜欢丝弦,为什么?因为我们的老师教导我们时是用丝弦的,学习过程中建立了我们的审美感觉,所以自然地我喜欢它的音色。我弹过钢弦,并不是不能弹,只是不喜爱,我是业余的,不需要演出,没有演出效果的顾虑,既然是自娱,还是选择使用传统丝弦。我现在教学生也用丝弦。我想,香港是这几十年来全国用丝弦演出最多的地区,也不见得没有听众,当然,不免是阳春白雪。我到欧洲演出,曾经全场用丝弦独奏,我的印象是,西方一些有音乐修养的听众很能接受,这是因为整个文化环境不一样的关系。

  郑:你们觉得丝弦更能表达历史的感觉、传承的感觉,是不是?

  苏:我们弹的时候没想过这个问题,这是听的感觉吧。

  郑:那么,你们是不是觉得丝弦比较能够抓住古琴最主要的传承精神?

  刘:首先,两种弦的最大差异在音色,钢弦的音色肯定比较响亮,但是,丝弦在音量上不见得有太大幅度的差别。第二,所有乐器,以质料决定它的音色,丝弦能有效地表现出丰富多彩的音色。丝在琴上发出古朴淳厚的音色,这一点我是很享受的。还有,何先生,这个唐代的琴,过去一千多年来都是使用丝弦,现在钢弦发明了才50年,放在唐琴上面,那种张力会不会形成破坏呢?我的意见是,如果不弹它的时候,就一定要把弦放开,不然,这老祖宗的东西可能会毁在我们这一代手里。而这个破坏我们不能够马上觉察,可能要10年、20年、30年才出现,那时候如果造成损坏,就恐怕不容易补救了。

  何:当年我拿到这张琴以后,我第一个拿给郑珉中弹。郑老师就交代我:“千万不能够换弦,从我们的传统来讲,丝弦是最传统的东西。”这句话是他告诉我的,我记得很深刻。这琴弦后来怎么会换呢?后来,我到了上海,请很多人弹过,我感觉到弹跟听是两个不同的欣赏角度。我是一个欣赏者,我站在这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,我觉得音乐首先要感染人。音乐如果不能够感染人,就不是好的音乐。有些人这样跟我谈过,说:“古琴和古筝有什么不同?古琴是弹给自己听的,古筝是弹给别人听的。”这个观点我不能接受。李教授拿到这张琴的时候,我说:“你按照自己的做法,看看怎么弹这张琴吧。”因为我不会弹琴,我一直跟他们讲解,我说,我是一个最不称职的临时的赞助人。为什么说最不称职呢?因为我本身不会弹琴。为什么说临时呢?因为面对经历过历史的沧桑跟风云变幻,能够保留下来的这张古琴,我们要等几个轮回才能达到,我们的生命很渺小、很脆弱、很短暂。我觉得弹的人是最有感受的,古琴在过去是我们中国文人的四艺之首。为什么是四艺之首?因为它完全是通过音乐来表现自然现象,来抒发文人心中的思想感情。这个东西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了,那么习惯成自然了以后你怎么去评价它好不好呢?我讲的不一定对,但是我是站在一个欣赏者的角度,我听过好几个人弹《广陵散》,只有李老师受过北方人的次文化的影响,有那种大气。尤其他换了弦以后,我听的时候觉得特别震撼。

  当然,刘教授讲的也有道理,钢弦对这张唐琴的影响,现在我不敢讲。但是,我要告诉你,我买这张琴的时候,不是想要张扬或者是干什么。实际上,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文化,为什么没有人去欣赏?我一直觉得我买这张琴是对中国博物馆制度的一种嘲弄。我买的时候,有人告诉我说:“从来没有把琴拿出来拍卖的。”那时候,有两个讯息影响了我:第一,古琴正在申请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,还没有批;第二,西方一个200年历史的小提琴卖了2000多万。我想,如果这个琴再落入博物馆,我们今天就没有办法听,更不用说触摸了。因此,我志在必得,可是他们告诉我:“你拿不到的。”我说:“为什么拿不到?”他们说:“你的对手是上海博物馆。”然而,我了解国内的体制,我恰恰知道博物馆出价时肯定有限度,不可能无限次地跟我举,我却是无限的,我是老板。后来证明真是这样的,我就用比博物馆的出价高出5万块钱买了这张琴。

  刘教授,我同意文化思维的问题,包括你说的这种传承,我不敢说对与错。但是,我站在一个欣赏者的角度,我觉得音乐如果能够感染人,起码要让人理解到演奏者到底要表现些什么。其实,我很赞成你们弹琴时保留传统,我不排斥,这不是我今天第一次听的。我拿着这张琴在国内到处去拜师,去为它找一些知音,我给过几个门派的人弹过,真的有点失望,我还以为我买错了。后来,我见到李教授,听他弹了几次,感觉很好。我找到他以后,就没有让第二个人弹过了。如果从商业价值来看,现在拿几千万放在我的桌子上,我也不会卖这个琴。在国内,我碰到的人当中他是我的知音,所以,我就把琴交给他。如果现在这张琴进了博物馆,那我们在这里弹什么呢?没机会了吧。所以我也不管对不对,我想李教授如果有好的丝弦要换回去,没关系的,因为我只是一个临时的、不称职的赞助人。

 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,我这两三年来经常跟李老师在一起,我领略到他有一个很大的优点,就是他的生活中只有琴。我公开讲过,对于社会的应酬交际,他根本不懂,琴是他的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。第二个问题,他的功夫在琴外,他琴箫诗书画的造诣都很高,在国内弹琴的这代人当中,没有几个能跟他比。

  谢:我讲几句吧,首先我想说明,我弹琴是弹钢弦多于丝弦的,虽然我两种也有弹。我觉得应该是两种弦都接受,因为钢弦有钢弦的长处,丝弦也有丝弦的长处。最重要的是我的弦、我的乐器能够表现出我的音乐。所以,我想没有什么钢弦好还是丝弦好的定论,应该是各有各的好处。

  刘:各有各的好处,重点是把琴的乐器和音乐特性表现出来。而且,艺术风格需要多元化、个性化,不可能单一化。

  郑:大家至少都赞成音乐应该有多元的情状,有多元的发挥。我想问大家怎样看待人类口述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传统。它会因人而变,或是因时代而变,这个问题大家又怎么看呢?

  余:我想说一说,刚才刘老师说口传不可靠。但是,我念民族乐学时,大概1960年代有一篇文章跟你的看法完全相反。在非西方的文化研究里面,尤其是音乐方面,在印度,在完全没有谱的情况下,最可靠的就是口传。

  刘:我不是这个意思,刚才说得不清楚。我的意思是指非实物文化艺术,因为无形,容易有变异。(除非由音乐自身去说明音乐,一旦用言论去表述,容易有争议。)其实,我同意你的看法,所有的音乐,即使在乐谱写定了以后还需要口传。古琴特殊的地方就是它用的是指法谱,指法更需要口传,而且只能够靠口传心授一代代地传下去,传承中断就会出现变异。

  郑:还有一点就是口传的过程当中,有大师出现,可能超过他的老师,那就有了发展,就出现了不同的流派,就在历史的发展过程当中有所变化了。

  文化水准与教育问题的再讨论

  李:刚才刘小姐谈了几个学术性的观点,我要说说我的看法。我就按着顺序讲,首先,刘小姐说唐代的文化水平很高,是现在没法比的,现在文化水平出现了堕落的现象,我认为事实不是这样的。唐代的文化水平很高,是中国文化发展的高峰,更是古琴发展的高峰。但是,那时候的文盲肯定比现在多,那时没有电视、没有广播、没有唱片、没有录音机,什么都没有,一般人是听不到古琴的。现在古琴演奏的唱片随时可以买到,电视广播也很多,所以,我认为现在的文化没有堕落。从历史的角度来讲,现在是一个新的发展时期。因为客观的条件存在了,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后有了极大的放宽,只要你不造反,干什么都行。整个文化水平其实是高的。另外,很多出土的东西过去是没有的,很多东西都出版了,尤其是老子、庄子大量的著作,老百姓都能接触,这些都是唐代不能媲美的。此外,从文化发展的角度来看,“五四”以后,中国开始吸收西方文化,但是西方文化压倒了传统文化,现在,中国传统开始恢复了。现在全世界都建立了孔子学院,目的就是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。现在中国传统智慧与文化跟西方文化已经均衡了,过去西方文化压倒中国,这种现象现在还有。比如就一般老百姓来说,现在学钢琴的小孩多,但是古琴也多起来了,学国画、书法的也多起来了,中西文化大概已经进入均衡状态了,至少人们不敢公开说西洋的比中国的好。

  第二,刘小姐说我们这些搞专业的人用钢丝尼龙弦是不得已的,因为要面对消费群众。消费群众是一个贬义词,好像说我们是为了吃饭而讨好群众,事实并非如此。我们不应该说是面对消费群众,而是面对社会文化需要。我是怎么弹上琴的?不是说,哎呀,这个职业不错,好像医生不错、律师不错,我就来学,我是先对古琴入迷的。而且,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专业。查老问我是为了想把古琴学好还是因为爱好?我为了跟他学,回答他说想把古琴学好。那时也没有想过为了什么?(因为我感觉因为爱好就应该把古琴学好。)高二的学生能知道什么?那时候文化没现在发达,电视还没有。所以说,我弹琴不是为了讨生活,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画家,现在画家也当成了。

  第三,刘小姐说丝弦是文雅艺术,那钢弦就不文雅了吗?这种观点我不同意。我们也不能讲西方的羊肠弦是文雅的,现在的钢琴是不文雅的,这种观点是偏见。古琴用钢丝尼龙弦,你把它的音色控制好,真切地表现出古代作品的精神。古代作品的精神通过“形”来表现。“神”是通过“形”来表现的。什么是形?音准、节奏、旋律、强弱。“刚柔、虚实、方圆”,这是古人讲过的话,能把它的内容表现出来,人家一听这个就感动了,这个当然是高雅的艺术。

  还有一个观点我也不同意,就是教育群众的问题。这是自视过高了,我认为这种看法是不实际的。你去教育,人家也可以不接受。你演出,你卖票,人家可以不买票,或者,人家听了一次,下次就不来了,那你怎么教育?在音乐学院,开古琴的选修课,学生可以不选。如果改为必修,我认为是重要的,可是这是强制性的做法,也不恰当。所以说教育群众是一个不恰当的看法,应该是用我们的音乐去感动群众、影响群众、吸引群众。而且群众这个词也是不应该用的,应该是吸引社会文化的眼光。其实,古琴艺术是高而可攀,深而可测,神圣而不神秘。它就像长城、兵马俑、故宫博物院。故宫是皇家的,你能说不高贵吗?可是老百姓现在都可以去看了,有的人看一回,看完了回去一想,那时候是怎么来的?是当时各种各样的艺术、工艺,还有皇家精神造成的,是通过这个得到的,并不是一次就受到教育的。导游讲了半天,游客不一定记得住,这是慢慢积累的。如果他的文化需要更多,他吸收得更多。

  另外,你们的老师教育你们时用丝弦,我学琴的时候也都是用丝弦的。1966年,吴先生发明了钢丝尼龙弦,1975年我们已经用在琴上了。龚一到澳大利亚新西兰去演出,借了查老的“霜镛”,上了钢丝尼龙弦,到那儿弹给他听。他听了说很好,没有反对。你们的老师蔡德允的老师(沈草农先生)跟我的老师是朋友,我的两个老师当时都没有反对钢丝尼龙弦。你们不用演出好像是不用讨好观众,但是你们也做过公开演出,不是为了经济收入的,可是你们还是要给人家听,你们到西方也一样。我也做这些不要钱的演出,那我们目的不一样,我的目的是用古琴艺术感动人,你们是想让古琴显得很高尚、很高雅。然而,我们不能把古琴弄得高不可攀、深不可测,让人家望而却步,可能他会觉得你这个人了不起,可是他不懂,听一次就够了,这等于对古琴是一种扼杀。有人就是听了这种音乐以后觉得高不可攀,再也不听,听了我的以后就觉得原来古琴是可以理解的。

  最后,你们说香港是用丝弦演出得最多的地方,这个我相信。但是,有多少人听了以后想再听、想学琴昵?许多人听了半场就睡觉了。如此,就把古琴音乐糟蹋了,把本来充满活力的音乐艺术给弄得半死不活。

  郑:我想艺术观点是有所不同的,艺术上没有所谓对不对。

  李:有!你把充满感情的曲子弹得平淡无奇,那对吗?音乐有标题、有主题、有旋律,明明是生动的旋律,被弹得平平淡淡,那就错了。有一次刘小姐他们在北京音乐厅演出,中间休息时,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田青教授问观众什么感受。观众说“困”。听了古琴觉得困,这其实是坏现象。我在北京1200人的北京音乐厅演出,没有观众觉得困,谢幕后还要加演,那是自由买票的。在北京大学百年纪念堂音乐会,今年7月28号,我演出一场,另外有一场琵琶,两场外国的。外国的两场还没有演,但我的观众超过了琵琶演奏的。那场琵琶也是名家,带着他的学生。为什么有这样的吸引力?我1997年第一次在北京开独奏音乐会,先后举行过三场。音乐会后他们音乐厅还请我来,因为这是一种良性循环,听众听了以后还会再想来,还会带别人来。我的唱片出版了,有些人买了以后还送人,为什么?因为这种音乐感动了他。古代音乐难道不感动人吗?唐代古琴音乐讲究“感鬼神”,能感动鬼神的就特别能感动人,如果不能感动人,那叫什么艺术。唐代艺术能感鬼神,现在不能感动人,反而让人睡觉,你说是正确的吗?

  西方的听众接受丝弦,这个我相信,但是,他们更能接受钢丝尼龙弦。我在国外举行40多场独奏音乐会,演出时特别轻松,因为来买票听古琴的人都是特别喜欢音乐的。只要是喜欢音乐的,听我的古琴,是完全能接受的。我用钢丝尼龙弦,别人听的时候不会觉得这个是现代的。我有现代的,有即兴演奏,观众出题也好、无调性即兴演奏也好,我有。但我弹的是中国传统曲子,人家听到的是中国古代文化,听到的是用中国古代作品来表现它的内容、精神、风格。还有说“丝弦能透出古琴丰富多彩的音色”,钢丝尼龙弦照样是丰富多彩的。我给一个指挥家(彭修文)弹了之后,他说,我们搞指挥作曲,应该听古琴,从古琴中学配器。为什么?因为古琴里有变化,他听到了这种变化,不是钢丝尼龙弦就没有音色变化。因为有没有音色变化,涉及音乐表能力的问题。如果这样讲,西方的交响乐是堕落的、是退后的、是萎缩的,因为它用的已经跟古代的小提琴、钢琴不一样了。乐器的变化发展是社会文化的需要,谁也不能阻止。如古琴,记载中最初的古琴跟现代是不一样的,是五弦琴。为什么现在不弹五弦琴?我弹《潇湘水云》,为什么弹《大还阁》以后的,不弹《神奇秘谱》呢?我也有弹过,但只作为学术性的需要,不是用来演出的。还有今天大家弹的《梅花三弄》是经过社会发展到现在的,我们的老师教的,我们不能数典忘祖,老师教我的是发展了的,就觉得老师歪曲了传统吗?这是一种自然的进步,如果没有这种自然进步,那古琴现在不是这样的。

  为什么不回到没有徽的时候昵?回到五弦琴、没有徽的时代?为什么不弹那样的琴呢?那是最高雅的?我也可以做那样的琴。有一年,一个日本人找我,要恢复独弦琴,就是一条弦的琴。我用各种各样的观念给他设计了多长多宽,后来他没有再去做。不知道为什么。我也可以做成那样,也可以想象最古时期的人的思想去做。传承需要变化,不可能没有变化,如果没有变化,那只有录音录像。而且,音乐强调的是每个人的灵气,跟老师一样的叫作模仿,模仿从古代一直到现代,在哲学、美学上永远是一种错误。

  还有,中国人的智慧正是在“变”,在于继承精华,舍弃不佳的东西。如果没有这样的舍弃变化,就没有我们现在弹的曲子。现在我们弹的曲子大多是唐代以后的,《幽兰》后面附了很多古代琴曲的名字,现在大多数都没有了。那么,唐代以后是堕落了吗?因为唐代是古琴文化、整个文化发展的一个过程,别的都有,古琴就堕落了吗?这不可能。

  此外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古琴列为口头与非物质遗产代表作,联合国有它立项的原则和观念。但对于古琴来说有所不同,古琴不仅仅是口头,它从唐朝开始就有成熟的文字谱,文字谱的来源可能更早。以《幽兰》作为实际的例子,唐朝的《幽兰》是文字谱。后来,唐朝开始有减字谱,唐后期减字谱就比较成熟了。记谱不仅仅是旋律的外形轮廓,而且记录了详细演奏过程,包括演奏方法、艺术表现都在内,那当然是要通过人才能表现出来。但是,表现音乐的记谱能力,主要的东西都有了。古琴谱记录的是演奏过程,这个过程也在发展,在演奏过程中已经体现出来了。所以,从古琴乐谱来看,它是在发展变化的。古琴如果不需发展变化,只能追溯到唐代,那整个以后的谱子都要否定掉,一个都不能要。

  古琴和昆曲应进入中小学教育课程

  刘:我想补充一下,我刚才讲教育的问题,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。其实,所有的文化艺术都需要透过教育来传承。我们应该把我们对古琴音乐的知识先推广一下,然后培养知音、培养听众,来达到教育的效果。所有的艺术,都有这种做法。国家培养出来的,像李祥霆先生这样的大师级演奏家如凤毛麟角,全国只有几个,如果把全部传承的责任都交在他们几个人身上,压力太大了。尽管他们靠自己的魅力感动群众的效果很好,群众越来越喜爱古琴。可是,我觉得国家应当在基础教育、文化教育里面加入一些强制性的传统音乐教程。我们基础教育里面的音乐课,几十年来的教材都是一套西方的系统,一般人完全没有机会接触古琴,很难怪他们不懂。所以,我觉得应该在中小学的基础教育里面加入古典音乐的教材,至少有“古琴”跟“昆曲”两门,不一定每个人都喜爱,至少让每个人都知道这些是我们的文化遗产。

  郑:我能够理解李先生的看法,因为你本身是整个人投入在古琴里头,你接触到的人多多少少都对古琴有所认识、至少他会买票来听,他大概知道一点点。可是,不管是大陆还是香港,很多人对古琴一点概念都没有。我觉得普遍教育是需要做点事情的。

  李:我有一篇文章,叫做《古琴艺术应该成为每个中国人的基础知识之一》,办法是这样的,就是在中学音乐课里放一个小时古琴最经典古曲的演奏录像,就可以了,就像中学语文课必定有唐诗、宋词一样。

  郑:你刚刚提到一点,就是唐朝时文化不及现代普及,这个我完全赞成。但刚刚刘老师讲的,应该是上层贵族对于艺术的追求。有人对此很有感慨,说“文革”以后,我们的上层社会、领导阶级,他们的艺术欣赏水平可能不如古代一般读书人,我想刘老师是这个意思。此外,我还是想回到传承的问题,李老师,你学古琴也是口传心授的,你是跟着老师学的,你怎样看口传心授的问题呢?

  李:古琴不同于其他民间艺术,不能说高于其他民间艺术,可是古琴很早就有谱子,有谱子就不仅依靠口传心授。口传心授的好处是学生跟老师完全一样,但是,学生的风格肯定要变,不想变它也会变,不变就没有发展,变是不知不觉的。变有两种,一个是良性变,一个是恶性变。恶性变是学生不如老师的,良性变是老师教我时特别用心学,可是也有其他的音乐影响,不知不觉就变了,然后就产生了新的流派和新的风格。比如京剧,徽班进京时,那是比现在原始多了。但是从程长庚、谭鑫培到后来四大名旦,这是一种发展变化。这是不是一种口传心授?绝对是,但是变化是不知不觉的。直到梅兰芳才开始“移步不换形”,老师说不许变,但不许变他也变了,这是无意识的。一切艺术都是,比如琵琶。再比如书法“求变而不得变”那是下等的书法家,高等的书法家不想变而变。比如说文征明跟谁像?米芾跟谁像?但传承是很清楚的。

  转益多师是继承也是发展

  郑:这又回到我们的主题,就是我们在传承一个过去优秀的传统的过程当中,它一定会变,可是,我们怎么看待这个变?拿书法为例子,你看董其昌,一天到晚说要学米芾,可是他还是董其昌,米芾的还是跟董其昌不一样。从一个艺术发展的角度来讲,其实这也是在传承。所以你不会只跟一个老师,而是转益多师,然后自己按照你觉得每个作品最适合的方式来弹。

  李:对,哪个是代表作,我就学哪个。然后,我的古琴基础来自查老,吴先生的古琴艺术是我的主体,管先生给我以重大的影响。管先生的《广陵散》、《欸乃》、《离骚》、《流水》,有四五个曲目,是我的音乐基础,也是我演出时经常弹的。

  我学的时候,我最忠实于查老、吴先生、管先生。有几个方面可以验证。我用吴先生的谱子,他教我音乐处理。现在别人一听我弹,就说这是吴先生的弹法,是吴先生的谱本。我弹《广陵散》用的是管先生的打谱,但是和管先生不一样,我仅仅是把吴先生的激情拿进来了。我们学的时候,要把每个老师代表性的东西把握住。如《胡笳十八拍》,我学吴先生的,不学管先生的。我选择他们有代表性的。后来,我觉得管先生《广陵散》弹得偏慢,没有激情。这个曲子里面应该有激情,比如拔刺连用,右手为主,左手为辅的动作一定是刚劲有力的。管先生古朴淳厚,吴先生激昂慷慨,散板为多,厚重刚健又不特别张显,所以我不知不觉就把他们合起来了。有人说,管先生打谱还有很多问题,你应该重打,我就说不用重打,根本就得按管先生的谱本弹,然后吸收吴先生的东西。这是一种音乐需要,不是我要变,我不想变,是不得已的变。

  郑:你有三个老师,风格当然有所不同,你在继承这三个老师的过程当中,你是不是有所挑选?

  李:对。我挑他们每位有代表性的曲子。

  郑:你的选择有两个层次。一个层次,是从古琴的整体的音乐展现来讲;另外也有你自己个人的理解。

  李:对,我根据曲子来看。比如《梅花三弄》,我跟查老学的第一个曲子就是《梅花三弄》,但弹得太沉静。这个曲子也可以弹得淡雅沉静,因为可以放慢,这是水墨的梅花。但也可以弹得热情,这是吴先生的梅花,有颜色的梅花。可是吴先生他弹得太漂亮。我觉得太漂亮,有点像桃花了,也不行。所以,我用查老的轮廓、骨架、旋律、指法,把吴先生的热情吸收过来。什么热情呢?需要强的地方再强一点,需要刚的地方再刚一点,就这么一点变化。

  郑:作为传承的学生。回头看三位先生,请最简单介绍一下。

  李:比如吴先生,我写过评论,是豪放而婉约;管先生是古朴而雄沉;查老是高古、深远,还有豪迈。查老的《渔歌》就很豪迈,《潇湘水云》也很豪迈。查老的《潇湘水云》不像吴先生那样慷慨。他有篇文章说,郭楚望创造了“奔腾动荡”的《潇湘水云》,“奔腾动荡”就是豪迈。所以,他的《潇湘水云》比吴先生沉静,仍是他高古深远基础之上的豪迈。我有篇文章提到,吴先生推动《潇湘水云》向前发展了一步。吴先生绝对是传统文人,他没有受过西方音乐教育。有人说吴先生受到西方影响,其实他没有。他除了弹琴、吹箫、弹琵琶、弹古筝、画画、写字之外,从来没于接受过西方音乐。不要以为他活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不传统了。他在音乐学院教学,他才不听西方音乐课呢,西方交响乐他也没有。他就是弹《关山月》的时候,人家拿大管跟他配了一下,那是为了试试大管跟古琴能不能配。他绝对是传统,他的热情是传统文人的热情,就好像古代最华丽的骈体文、《花间集》等。他有点像唐伯虎的那种山水画,这种说法不太恭敬,或者说是唐伯虎加宋徽宗的那种感觉。宋徽宗字画也高古、严肃,但是浓烈。我是把他的《梅花三弄》这么拿过来的,至于《阳关三叠》、《鸥鹭忘机》,我就按照查老的弹。

  郑:除了古琴,你还受到哪些外界的影响?

  李:古琴还有其他有代表性的曲目,如张子谦先生的《龙翔操》、散板《梅花》、《平沙落雁》。侯作吾先生的《流水》,不能说不如管先生,但别人都认为管先生的《流水》很重要,但他(侯作吾)有一个处理我吸收了,就好像瀑布下来之后。停一秒钟再继续作急滚拂,就像电影切镜头,特别雄伟。还有,溥雪斋先生的《平沙落雁》,他跟管先生比,更加宽广沉静,也就是北京古琴研究会的《平沙落雁》。其他琴家我也听了很多。西方音乐我听了很多,但在弹传统曲子中没有受到西方音乐的影响。如果说有的话,在《酒狂》中用了一点,比如突然的对比,突然强起来。

  罗:古琴跟其他的中国艺术不一样,因为它除了口传的一部分外,还有乐谱。琵琶的乐谱要到了元代才有,可是古琴乐谱的传承是很悠久的。我想知道你们音乐学院教学生的时候是按什么谱来教的?

  李:先教指法谱,跟着是五线谱。五线谱有很好的帮助,因为你可以先知道旋律,然后跟着弹。这是一个非常方便的方法,让学生学得容易。五线谱是一种方便,就好像汉语拼音和语法,对学习中文有坏处还是有好处?当然有好处,你不会拼音你觉得学中文容易吗?

  罗:那有没有要求学生打谱,因为打谱在古琴的传承当中非常重要。

  李:我们音乐学院古琴是演奏专业,所以不要求学生打谱,一般在毕业以后才推动和引导他们打谱,如果他不会打谱也没关系。

作者: 乐器小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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